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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
邊城浪子 by 古龍

2018-5-26 06:02

第十二回 暗器高手
  小院裏悄然無聲,後面小樓上有燈光亮著。
  蕭別離已上了樓?
  他留在小樓上的時候,能做些什麽事?
  小樓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?還是有個秘密的女人?
  葉開總覺得他是個神秘而有趣的人,就在這時,窗戶上忽然出現了人的影子。
  三個人。
  他們剛站起來,人影就被燈光照上窗戶,然後又忽然消失。
  上面怎會有三個人?另外兩個人是誰?
  葉開目光閃動著,他實在無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。
  這院子和小樓距離並不遠,他束了束衣襟,飛身掠過去。
  小樓四面都圍著欄桿,建築得就像是壹個小小的亭閣。
  他足尖在欄桿上壹點,人已倒掛在檐下。
  最上面的壹格窗戶,開了壹線,從這裏看過去,恰巧可以看見屋子中間的壹張圓桌。
  桌上擺著酒菜。
  有兩個人正在喝著酒,面對著門的壹個人,正是蕭別離。
  還有個人穿著很華麗,華麗得已接近奢侈,握著筷子的手上,還戴著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。
  看來就像是三顆星。
  這人赫然竟是個駝子。
  屋裏的燈光也並不太亮,酒菜卻非常精致。
  那衣著華麗的駝子,正用他戴著星形戒指的手,舉起了酒杯。
  酒杯晶瑩剔透,是用整個紫水晶雕成的。
  蕭別離微笑道:“酒如何?”
  駝子道:“酒普通,酒杯還不錯。”
  這駝子看來竟是個比蕭別離還懂得享受的人。
  蕭別離嘆了口氣,道:“我早知妳難侍候,所以特地托人從南面捎來真正的波斯葡萄酒,想不到只換得妳‘普通’兩個字。”
  駝子道:“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幾等,這種本來就是最普通的。”
  蕭別離道:“妳自己為什麽不帶些好的來?”
  駝子道:“我本來也想帶些來的,只可惜臨走時又出了些事,走得太匆忙。”
  看來他們原來是早已約好的。
  葉開覺得更有趣了,因為他已看出這駝子正是“金背駝龍”丁求。
  誰能想到“金背駝龍”丁求竟會躲在這裏?而且是已跟蕭別離約好的。
  他為什麽要帶那些棺材來?
  他跟蕭別離是不是也有陰謀要對付萬馬堂?
  葉開只希望蕭別離問問丁求,他臨走時究竟又出了什麽事!
  但蕭別離卻已改變話題,道:“妳這次來有沒在路上遇見過特別精彩的女人?”
  丁求道:“沒有,近來精彩的女人,好像已越來越少了。”
  蕭別離笑道:“那也許只因為妳對女人的興趣已越來越少。”
  丁求道:“聽說妳這裏有個女人還不錯。”
  蕭別離道:“何止不錯,簡直精彩。”
  丁求道:“妳為什麽不找她來陪我們喝酒?”
  蕭別離道:“這兩天不行。”
  丁求道:“為什麽?”
  蕭別離道:“這兩天她心裏有別人。”
  丁求道:“誰?”
  蕭別離道:“能令這種女人動心的男人,當然總有幾手。”
  丁求點點頭。
  他壹向很少同意別人說的話,但這點卻同意。
 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,道:“但這人有時卻又像是個笨蛋。”
  丁求道:“笨蛋?”
  蕭別離淡淡道:“他放著又熱又暖的被窩不睡,卻寧願躲在外面喝西北風。”
  葉開心裏本來覺得很舒服。
  無論什麽樣的男子,聽到別人說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幾手,心裏總是很舒服的。
  但後面的這句話卻令他很不舒服了。
 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剛被壹把從床底下拖出來的小偷。
  蕭別離已轉過頭,正微笑著,看著他這面的窗戶。
  那只戴著星形戒指的手,已放下酒杯,手的姿勢很奇怪。
  葉開也笑了,大笑著道:“主人在裏面喝酒,卻讓客人在外面喝風,這樣的主人也有點不像話吧。”
  他推開窗子,壹掠而入。
  桌上只有兩副杯筷。
  剛才窗戶上明明出現了三個人的影子,現在第三個人呢?
  他是誰?是不是雲在天?
  他為什麽要忽然溜走?
  屋子裏布置得精致而舒服,每樣東西都恰巧擺在妳最容易拿到的地方。
  蕭別離壹伸手,就從旁邊的棗枝木架上,取了個漢玉圓杯,微笑道:“我是個懶人,又是個殘廢,能不動的時候就不想動。”
  葉開嘆了口氣,道:“像妳這樣的懶人若是多些,世人壹定也可以過得舒服得多。”
  他說的並不是恭維話。
  壹些精巧而偉大的發明。本就是為了要人們可以過得更懶些,更舒服些。
  蕭別離道:“就憑這句話,已值得壹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。”
  葉開笑道:“只可惜這酒是最普通的壹種。”
  他舉杯向丁求,接著道:“上次見到丁先生,多有失禮之處,抱歉抱歉。”
  丁求沈著臉,冷冷道:“妳並沒有失禮,也用不著抱歉。”
  葉開道:“只不過我對壹個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,總是特別尊敬些的。”
  丁求蒼白醜陋的臉,也忽然變得比較令人愉快了,道:“蕭老板剛才只說錯了壹件事。”
  葉開道:“哦?”
  丁求道:“妳不但對付女人有兩手,對付男人也壹樣。”
  葉開道:“那也得看他是不是個真正的男人,近來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。”
  丁求忍不住笑了。
  醜陋的男人總覺得自己比漂亮小夥子更有男人氣概,就正如醜陋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比美女聰明些。
  葉開這才將杯裏的酒喝下去。
  屋裏的氣氛已輕松愉快很多,他知道自己恭維的話也已說夠。
  接下去應該說什麽呢?
  葉開慢慢地坐下去,這本來應該是那“第三個人”的座位。
  要怎麽樣才能查出這人是誰?要怎麽樣才能問出他們的秘密?
  那不但要問得非常技巧,而且還得問得完全不著痕跡。
  葉開正在沈吟著,考慮著,丁求忽然道:“我知道妳壹定有很多話要問我。”
  他面上還帶著笑容,但眸子裏卻已全無笑意。慢慢地接道:“妳壹定想問我,為什麽要到這地方來?為什麽要送那些棺材?怎麽會和蕭老板認得的?在這裏跟他商量什麽事?”
  葉開也笑了,眸子裏也全無笑意。
  他已發現丁求遠比他想像中更難對付得多。
  丁求道:“妳為什麽不問?”
  葉開微笑道:“我若問了,有沒有用?”
  丁求道:“沒有。”
  葉開道:“所以我也沒有問。”
  丁求道:“但有件事我卻可以告訴妳。”
  葉開道:“哦?”
  丁求道:“有些人說我全身上下每壹處都帶著暗器,妳聽說過沒有?”
  葉開道:“聽說過。”
  丁求道:“江湖中的傳說,通常都不太可靠,但這件事卻是例外。”
  葉開道:“妳全身上下都帶著暗器?”
  丁求道:“不錯。”
  眨眨眼,葉開問道:“壹共有多少種?”
  丁求道:“二十三種。”
  葉開道:“每種都有毒?”
  丁求道:“只有十三種是有毒的,因為有時我還想留下別人的活口。”
  葉開道:“還有人說妳同時可以發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來。”
  丁求道:“七種。”
  葉開嘆了口氣,道:“好快的出手。”
  丁求道:“但卻還有個人比我更快。”
  葉開道:“誰?”
  丁求道:“就是在妳旁邊坐著的蕭老板。”
  蕭別離面上壹直帶著微笑,這時才輕輕嘆了壹聲,道:“壹個又懶又殘廢的人,若不練幾樣暗器,怎麽活得下去。”
  葉開又嘆了口氣,道:“有理。”
  丁求道:“妳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裏?”
  葉開道:“鐵杖裏?”
  丁求忽然壹拍桌子,道:“好,好眼力,除了鐵杖之外呢?”
  葉開道:“別的地方也有?”
  丁求道:“只不過還有八種,但他卻能在壹瞬間將這九種暗器全發出來。”
  葉開嘆道:“江湖中能比兩位功夫更高的人,只怕已沒有幾個了。”
  丁求淡淡道:“只怕已連壹個都沒有。”
  葉開道:“想不到我竟能坐在當世兩大暗器高手之間,當真榮幸得很。”
  丁求道:“這種機會的確不多,所以妳最好還是安安靜靜地坐著,因為妳只要壹動,至少就有十六種暗器要向妳招呼過去。”
  他沈下了臉,冷冷又說道:“我可以保證,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這種距離中,將這十六種暗器躲開的。”
  葉開苦笑道:“我相信。”
  丁求道:“所以無論我們問妳什麽,妳也最好還是立刻回答出來。”
  葉開又嘆了口氣,道:“幸好我這人本就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。”
  丁求道:“妳最好沒有。”
  他忽然從衣袖中取出壹卷紙展開,道:“妳姓葉,叫葉開?”
  葉開道:“是。”
  丁求道:“妳是屬虎的?”
  葉開道:“是。”
  丁求道:“妳生在這地方附近?”
  葉開道:“是。”
  丁求道:“但妳繈褓中就已經離開這裏?”
  葉開道:“是。”
  丁求道:“十四歲以前,妳壹直住在黃山上的道觀裏?”
  葉開道:“是。”
  丁求道:“妳練的本是黃山劍法,後來在江湖中流浪時,又偷偷學了很多種武功,十六歲的時候,還做過幾個月和尚,為的就是要偷學少林的伏虎拳?”
  葉開道:“是。”
  丁求道:“後來妳又在京城的鏢局裏混過些時候,欠了壹身賭債,才不能不離開?”
  葉開道:“是。”
  丁求道:“在江南妳為了壹個叫小北京的女人,殺了蓋氏三雄,所以又逃回中原?”
  葉開道:“是。”
  丁求道:“這幾年來,妳幾乎走遍了大河兩岸,到處惹事生非,卻也闖出了個不小的名頭。”
  葉開嘆了口氣,苦笑道:“我的事妳們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還多,又何必再來問我。”
  丁求目光灼灼,盯著他,道:“現在我只問妳,妳為什麽要到這裏來?”
  葉開道:“我若說葉落歸根,這裏既然是我的老家,我當然也想回來看看——我若這麽樣說,妳們信不信?”
  丁求道:“不信。”
  葉開道:“為什麽?”
  丁求道:“因為妳天生就是個浪子。”
  葉開嘆道:“我若說除了這見鬼的地方外,根本已無處可走呢?妳們信不信?”
  丁求道:“這麽樣說聽來就比較像話了。”
  他又展開那卷紙,接著道:“妳賺到的最後壹筆錢,是不是從壹個老關東那裏贏來的壹袋金豆子?”
  葉開道:“是。”
  丁求道:“現在這袋金豆子只怕已經是別人的了,對嗎?”
  葉開苦笑道:“我討厭豆子,無論是蠶豆、豌豆、扁豆,還是金豆子都壹樣討厭。”
  丁求又擡起頭,盯著他,道:“沒有別人請妳到這裏來?”
  葉開道:“沒有。”
  丁求道:“妳知不知道這地方能賺錢的機會並不很多?”
  葉開道:“我看得出。”
  丁求道:“那麽妳準備怎麽樣活下去?”
  葉開笑了笑,道:“我還未看到這裏有人餓死。”
  丁求道:“假如妳知道別的地方有萬兩銀子可賺,妳去不去?”
  葉開道:“不去。”
  丁求道:“為什麽?”
  葉開答道:“因為這地方說不定會有更多的銀子可賺。”
  丁求道:“哦?”
  葉開道:“我看得出這地方已漸漸開始需要我這種人。”
  丁求道:“妳是哪種人?”
  葉開悠然答道:“壹個武功不錯,而且能夠守口如瓶的人,若有人肯出錢要我去替他做事,壹定不會失望的。”
  丁求沈吟著,眼睛裏漸漸發出了光,忽然道:“妳殺人的價錢通常是多少?”
  葉開道:“那就得看是殺誰了。”
  丁求道:“最貴的壹種呢?”
  葉開道:“三萬。”
  丁求道:“好,我先付壹萬,事成後再付兩萬。”
  葉開眼睛裏也發出了光,道:“妳要殺誰?傅紅雪?”
  丁求冷笑道:“他還不值三萬。”
  葉開道:“誰值?”
  丁求道:“馬空群!”
  蕭別離靜靜地坐著,就好像在聽著兩個和他完全無關的人,在談論著壹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交易。
  丁求的眸子卻是熾熱的,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葉開,那只戴著三顆星形戒指的手,又擺出了壹種很奇特的手勢。
  葉開終於長長嘆出了口氣,苦笑道:“原來是妳們,要殺馬空群的人,原來是妳們。”
  丁求目光閃動,道:“妳想不到?”
  葉開道:“妳們跟他有什麽仇恨?為什麽壹定要殺他?”
  丁求冷冷道:“妳最好明白現在發問的人是我們,不是妳。”
  葉開道:“我明白。”
  丁求道:“妳想不想賺這三萬兩?”
  葉開沒有回答,也已用不著回答。
  他已伸出手來。
  二十張嶄新的銀票,每張壹千兩。
  葉開道:“這是兩萬?”
  丁求道:“是。”
  葉開笑了笑,道:“妳至少很大方。”
  丁求道:“不是大方,是小心。”
  葉開道:“小心?”
  丁求道:“妳壹個人殺不了馬空群。”
  葉開道:“哦。”
  丁求道:“所以妳還需要個幫手。”
  葉開道:“壹萬給我,壹萬給我的幫手?”
  丁求道:“不錯。”
  葉開道:“這地方誰值得這麽多?”
  丁求道:“妳應該知道。”
  葉開眼睛裏又發出了光,道:“妳要我去找傅紅雪?”
  丁求默認。
  葉開道:“妳怎知道我能收買他?”
  丁求道:“妳不是他的朋友?”
  葉開道:“他沒有朋友。”
  丁求道:“三萬兩已足夠交個朋友。”
  葉開道:“有人若不賣呢?”
  丁求道:“妳至少該去試試。”
  葉開道:“妳自己為何不去試試?”
  丁求冷冷道:“妳若不想賺這三萬兩,現在退回還來得及。”
  葉開笑了,站起來就走。
  蕭別離忽然笑道:“為什麽不先喝兩杯再走?急什麽?”
  葉開揚了揚手裏的銀票,微笑道:“急著去先花光這壹萬兩。”
  蕭別離道:“銀子既已在妳手裏,又何必心急?”
  葉開道:“因為現在我若不花光,以後再花的機會只怕已不多。”
  蕭別離看著他掠出窗子,忽然輕輕嘆息了壹聲,道:“這是個聰明人。”
  丁求道:“的確是。”
  蕭別離道:“妳信任他?”
  丁求道:“完全不。”
  蕭別離瞇起了眼睛,道:“所以妳才要跟他談交易?”
  丁求也微笑道:“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。”
  壹個囊空如洗的人,身上若是忽然多了壹萬兩銀子,連走路都會覺得輕飄飄的。
  但葉開的腳步卻反而更沈重。
  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太疲倦。
  翠濃本就是個很容易令男人疲倦的女人。
  現在翠濃屋子裏的燈已熄了,想必已睡著。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地壹覺睡到天亮,呼吸著她香甜的發香,輕撫著她光滑的背脊。
  這誘惑連葉開都無法拒絕。
  他輕輕走過去,推開門——房門本是虛掩著的,她壹定還在等他。
  星光從窗外漏進來,她用被蒙住了頭,睡得仿佛很甜。
  葉開微笑著,輕輕掀起了絲被壹角。
  突然間,劍光壹閃,壹柄劍毒蛇般從被裏刺出,刺向他胸膛。
  在這種情況下,這麽近的距離內,幾乎沒有人能避開這壹劍。
  但葉開卻像是條被獵人追捕已久的狐貍,隨時隨地都沒有忘記保持警覺。
 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斷,突然向後彎曲。
  劍光貼著他胸膛刺過。
  他的人已倒竄而出,壹腳踢向握劍的手腕。
 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,沒有追擊,劍光壹圈,護住了自己的面目,撲向後面的窗子。
  葉開也沒有追,卻微笑道:“雲在天,我已認出了妳,妳走也沒有用。”
  這人眼見已將撞開窗戶,身影突然停頓,僵硬,過了很久,才慢慢地回過頭。
  果然是雲在天。
  他握著劍的手青筋凸起,目中已露出殺機。
  葉開道:“原來妳來找的人既不是傅紅雪,也不是蕭別離,妳來找的是翠濃。”
  雲在天冷冷道:“我能不能來找她?”
  葉開道:“當然能。”
  他微笑著,接著道:“壹個像妳這樣的男人,來找她這樣的女人,本是很正當的事,卻不知妳為什麽要瞞著我。”
  雲在天目光閃動,忽然也笑了笑,道:“我怕妳吃醋。”
  葉開大笑道:“吃醋的應該是妳,不是我。”
  雲在天沈吟著,忽又問道:“她的人呢?”
  葉開道:“這句話本也是我正想問妳的。”
  雲在天道:“妳沒有看見她?”
  葉開道:“我走的時候,她還在這裏。”
  雲在天臉色變了變,道:“但我來的時候,她已不在了。”
  葉開皺了皺眉,道:“也許她去找別的男人……”
  雲在天打斷了他的話,道:“她從不去找男人,來找她的男人已夠多。”
  葉開又笑了笑,道:“這妳就不懂了,來找她的男人,當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。”
  雲在天沈下了臉,道:“妳想她會去找誰?”
  葉開道:“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幾個?”
 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變,突然轉身沖了出去。
  這次葉開並沒有攔阻,因為他已發現了幾樣他想知道的事。
  他發現翠濃也是個很神秘的女人,壹定也隱藏著很多秘密。
  像她這樣的女人,若要做這種職業,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,本不必埋沒在這裏。
  她留在這裏,必定也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。
  但雲在天來找她的目的,卻顯然和別的男人不同,他們兩人之間,想必也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  葉開忽然發覺這地方每個人好像都有秘密,他自己當然也有。
  現在這所有的秘密,好像都已漸漸到了將要揭穿的時候。
  葉開嘆了口氣,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,他決定先睡壹覺再說。
  他脫下靴子,躺進被窩。
  然後他就發現了她脫在被裏的內衣——是他脫下來的。
  她的人既已走了,內衣怎麽會留在被裏?
 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,連內衣都來不及穿起,莫非是她被人逼著走的?
  她為什麽沒有掙紮呼救?
  葉開決定在這裏等下去,等她回來。
  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來。
 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壹個多時辰。
  傅紅雪還沒有睡著。
  馬芳鈴也沒有。
  蕭別離和丁求還在喝酒。在小樓上。
  公孫斷也在喝酒。在小樓下。
  每個人好像在等,等待著某種神秘的消息。
  馬空群、花滿天、樂樂山、沈三娘呢?他們在哪裏?是不是也在等?
  這壹夜真長得很。
  這壹夜中萬馬堂又死了十八個人!
  風沙卷舞,黎明前的這壹段時候,荒野上總是特別黑暗,特別寒冷。
  狂風中傳來斷續的馬蹄聲。
  七八個人東倒西歪地坐在馬上,都已接近爛醉。
  幸好他們的馬還認得回去。
  這些寂寞的馬師們,終年在野馬背上顛沛掙紮,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繭,除了偶爾到鎮上來猛醉壹場,他們幾乎已沒有別的樂趣。
  也不知是誰在含糊著低語?
  “明天輪不到我當值,今天晚上我本該找個騷娘們摟著睡壹宵的。”
  “誰叫妳的腰包不爭氣,有幾個錢又都灌了黃湯。”
  “下次發餉,我壹定要記著留幾個。”
  “我看妳還是找條母牛湊合湊合算了,反正也沒有女人能受得了妳。”
  於是大家大笑。
  他們笑得瘋狂而放肆,又有誰能聽得出他們笑聲中的辛酸血淚。
  沒有錢,沒有女人,也沒有家。
  就算忽然在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,也沒有人去為他們流淚。
  這算是什麽樣的生活?什麽樣的人生?
  壹個人突然夾緊馬股,用力打馬,向前沖出去,大聲呼嘯著。別的人卻在大笑。
  “小黑子好像快瘋了。”
  “他至少有七八個月沒有碰過女人,上次找的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幫子。”
  “像翠濃那樣的女人,若能陪我睡壹宵,我死了也甘心。”
  “我寧可要三姨,那娘們兒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擰出水來。”
  突然間,壹聲慘呼。
  剛沖入黑暗中的“小黑子”,突然慘呼著從馬背上栽倒。
  倒在壹個人腳下。
  壹個人忽然鬼魅般從黑暗中出現,手裏倒提著斬馬刀!
  熱酒立刻變成了冷汗。
  “妳是什麽人?是人是鬼?”
  這人卻笑了:“連我是誰妳們都看不出?”
  最前面的兩個人終於看清了他,這才松了口氣,賠笑道:“原來是……”
  他的聲音剛發出,斬馬刀已迎面劈下。
  鮮血在他眼前濺開,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黑的。
 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,壹雙眼睛還在死盯著這個人,眼睛裏充滿了驚懼和不信。
  他死也想不通這個人怎會對他下這種毒手!
  健馬驚嘶,人群悲呼。
  有的人轉身打馬,想逃走,但這人忽然間已鬼魅般追上來。
  刀光只壹閃,立刻就有個人自馬背上栽倒。
 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:“為什麽?妳這是究竟為了什麽?”
  “這不能怪我,只怪妳為什麽要入萬馬堂!”
  天地肅殺,火焰在狂風中卷舞,遠處的天燈已漸漸暗了。
  兩個人蜷曲在火堆旁,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視著火上架著的鐵鍋。
  鍋裏的水已沸了,壹縷縷熱氣隨風四散。
  壹個人慢慢地將兩塊又幹又硬的馬肉投入鍋裏,忽然笑了笑,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之意。
  “我是在江南長大的,小時候總想著要嘗嘗馬肉是什麽滋味,現在總算嘗到了。”
  他咬了咬牙:“下輩子若還要我吃馬肉,我他媽的寧可留在十八層地獄裏。”
  另壹個人沒有理他,正將壹只手慢慢地伸進自己褲襠裏。
  手伸出來時,手掌上已滿是血跡。
  “怎麽?又磨破了,誰叫妳的肉長得這麽嫩?頭壹天妳就受不了,明天還有得妳好受的。”
  其實,又有誰真受得了,每天六個時辰不停地奔馳。開始時還好,到第五個時辰時,馬鞍上已像是布滿了尖針。
 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,忍不住低聲詛咒:“樂樂山,妳這狗娘養的,妳他媽的躲到哪裏去了,要我們這樣子苦苦找妳。”
  “聽說這人是個酒鬼,說不定已從馬背上跌斷了脖子。”
  旁邊的帳篷裏,傳出了七八個人同時打鼾的聲音,鍋裏的水又沸了。
  不知道馬肉煮爛了沒有?
  年紀較長的壹人,剛撿起根枯枝,想去攪動鍋裏的肉。
  就在這時,黑暗中忽然有壹人壹騎急馳而來。
  兩個人同時抄住了刀柄,霍然長身而起,厲聲喝問:“來的是誰?”
  “是我。”
  這聲音仿佛很熟悉。
  年輕人用沾滿血跡的手,拿起了壹根燃燒著的枯枝,舉起。
  火光照亮了馬上人的臉。
  兩個人立刻同時笑了,賠著笑道:“這麽晚了,妳老人家怎麽還沒歇下?”
  “我找妳們有事。”
  “什麽事?”
  沒有回答,馬上忽有刀光壹閃,壹個人的頭顱已落地。
  年輕人張大了嘴巴,連驚呼聲都已被駭得陷在咽喉裏。
  這人為什麽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?他死也想不通。
  帳篷裏的鼾聲還在繼續著。
  已經勞苦了壹天的人,本就很難被驚醒。
  第壹個被驚醒的人最痛苦,因為他聽見了壹種馬踏泥漿的聲音,也看見了雨點般的鮮血正從半空中灑下。
  他正想驚呼,刀鋒已砍在他咽喉上。
 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半個時辰。
  葉開閉著眼睛躺在床上,似已睡著。
  傅紅雪從後面的廚房舀了盆冷水,正在洗臉。
  公孫斷已喝得大醉,正踉蹌地沖出門,躍上了他的馬。
  小樓上燈光也已熄了。
  現在只剩下馬芳鈴壹個人,還睜大了眼睛在等。
  馬空群、雲在天、花滿天、樂樂山、沈三娘呢?
  荒野上的鮮血開始濺出的時候,他們在哪裏?
  翠濃又在哪裏?
  馬芳鈴的手緊緊抓住了被子,身上還在淌冷汗。
  她剛才好像聽見遠處傳來慘厲的呼喊聲,若是平時,她也許會出去看個究竟。
  但現在她已看見了太多可怕的事,她已不敢再看,不忍再看。
  屋子裏悶得很,她卻連窗戶都不敢打開。
  這是棟獨立的屋子,建築得堅固而寬敞,除了兩個年紀很大的老媽子外,只有她們父女、公孫斷和沈三娘住在這裏。
  也許只因馬空群只信任他們這幾個人。
  現在小虎子當然已睡得很沈,那個老媽子已半聾半瞎,醒著時也跟睡著差不多。
  現在屋子裏等於只剩下她壹個人。
  孤獨的本身就是種恐懼。
  何況還有黑暗,這死壹般寂靜的黑暗,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復仇人。
  馬芳鈴咬著唇,坐起來。
  風吹著新換的窗紙,窗戶上突然出現了壹條人影。
  壹個長而瘦削的人影,絕不是她父親,也絕不是公孫斷。
  馬芳鈴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、僵硬,連肚子都似已僵硬。
  床頭的椅子上掛著壹柄劍。
  窗上的人影沒有動,似乎正在傾聽著屋子裏的動靜,正在等機會闖進來。
  馬芳鈴用力咬著唇,伸出手,輕輕地,慢慢地,拔出了床頭的劍,握緊。
  窗上的人影開始動了,似乎想撬開窗子,
  馬芳鈴掌心的冷汗,已濕透了纏在劍柄上的紫綾。
  她勉強控制著自己,不讓自己的手發抖,然後再慢慢地將氣力提在掌心。
  她準備就從這裏躍起,壹劍刺過去。
  屋子裏很暗,她已做好了準備的動作,只希望窗外的人沒有看見她的動作。
  可是她這壹劍還未刺出,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見了。
  窗外的人想必也已發現有人回來,才被驚走的。
  “總算已有人回來了。”
  馬芳鈴倒在床上,全身都似已將虛脫崩潰。她第壹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懼是什麽滋味。
  窗外的人呢?
  等她再次鼓起力氣,想推開窗子去看時,馬蹄聲已到了窗外。
  她聽見父親嚴厲的聲音在發令:“不許出聲,跟我上去!”
  馬空群不是壹個人回來的!
  跟他回來的是誰?
  回來的只有壹匹馬,馬空群怎麽會跟別人合乘壹騎的呢?
  她正在覺得驚奇,忽然又聽到壹聲女人的輕輕呻吟,然後他們的腳步聲就已在樓梯上。
  馬空群怎麽會帶了個女人回來?
  她知道這女人絕不會是三姨,那壹聲呻吟聽來嬌媚而年輕。
  她剛坐起,又悄悄躺下去。
  她很體諒她的父親。
  男人越緊張時,越需要女人,年紀越大的男人,越需要年輕的女人。
  三姨畢竟已快老了。
  馬芳鈴忽然覺得她很可憐,男人可以隨時出去帶女人回來,但女人半夜時若不在屋裏,卻是件不可原諒的事。
  窗紙仿佛已漸漸發白。
  方才那個人呢?
  他當然不會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,他壹定還躲藏在這地方某個神秘的角落裏,等著用他冰冷的手,去扼住別人的咽喉。
  “他第壹個對象也許就是我。”
  馬芳鈴忽然又有種恐懼,幸好這時她父親已回來,天已快亮了。
  她遲疑著,終於握緊了劍,赤著足走出去——若不能找到那個人,她坐立都無法安心。
  走廊上的燈已熄了,很暗,很靜。
  她赤著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,壹心只希望能找到那個人,卻又生怕那個人會突然出現。
  就在這裏,她忽然聽到壹陣倒水的聲音。
  聲音竟是從三姨房裏傳出來的。
  是三姨已回來了?還是那個人藏在她房裏?
  馬芳鈴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隨時都可能跳出嗓子來。
  她用力咬著牙,輕輕地,慢慢地走過去,突然間,地板“吱”的壹響。
  她自己幾乎被嚇得跳了起來,然後就發現三姨的房門開了壹線。
  壹雙明亮的眼睛正在門後看著她,是三姨的眼睛。
  馬芳鈴這才長長吐出口氣,悄悄道:“謝天謝地,妳總算回來了。”
  【未完待續】
  共計23578字節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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